王襞離開後不久,張居正便到了相府門前。
當他從轎上下來,望著眼前無比熟悉的油黑大門上的『徐府』二字,張居正一時有些失神,就在兩月之前,這道大門還將自己拒之於外。然而現在,自己卻要進去,宣布此間主人的命運,世事之無常,榮辱之難測,讓人不得不心生唏噓。
府上門子還不知將要發生的巨變,仍然像往常那樣,帶著『宰相門前七品官』的矜持,微笑著站在台階上向他問好。
「我要面見師相。」張居正沉聲道。
「閣老請進吧。」那門子側身讓開道。
「懂不懂規矩?先去通報!」張居正陰下臉道。
門子陪笑道:「相爺早吩咐過,您來了無需通稟,直接進來就好……」
「通報!」張居正低喝一聲,便站在門前,一動不動。
門子不知他抽了哪門子風,只好進去稟報。徐階聽了,沉默片刻,方出聲道:「開中門相迎,來人……伺候老夫更衣。」
門子真納悶了,心說這師徒玩得是哪一路把戲,相敬如賓嗎?
但他也感覺到事情的不尋常,趕緊到前面,打開中門,把張居正恭請進來。
進了相府,張居正放慢了步履,他專註的看著府中的一磚一瓦、一草一木,彷彿要把此間的一切,都印在心中一般……這是他的精神家園啊,不僅有塑造他人格的靈魂之父,還是他夭折愛情的冢塋之處。
不誇張的說,這裡凝聚了他的半生,他的得意與失落,蹉跎與榮耀,愛情與失戀,全都屬於這座規模不大的相府。這裡對於他,就像樹林之於鳥兒一般……正月里的京城寒意凜然,相府院中滿是凄冷蕭條的景色。那些夏曰里綠茵茂密的大樹,此刻只能在凄風中搖動著嶙峋老枝,光禿禿的連一片枯葉都沒有,使人心生凄涼之感。張居正的內心,被一種近乎絕望的情緒籠罩著,他停住腳、扶著牆,用盡全身力氣去抵抗這種無力、無助、無奈的漩渦,避免被其徹底吞噬。
見他有異,門子上來攙扶,張居正卻搖手示意,讓他走開些,自己要一個人靜一靜。
門子只得退到一邊,遠遠的看著,預備著一欸他摔倒,就趕緊過去攙扶。
張居正十分清楚自身現在的處境,不自量力的掀起胡宗憲案,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,非但什麼都沒贏得,反而險些將自己賠上。雖然仗著聖眷、靠著徐階這棵大樹,有驚無險的過了這關,然而名聲已經受損,大敵已經招惹,如今連給他遮風擋雨的大樹都要倒了,自己又該何去何從?難道真要學范蠡掛冠而去,以避實禍?
自己才四十多歲,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光陰啊!難道從此就只能自絕官場、落拓江湖嗎?況且人家范蠡已經實現了畢生的抱負,又能和心愛的女人比翼雙飛!而自己呢?
愛情已然絕望、經世濟國的才華無以展布,可謂是一事無成,一無所有。
如果退縮的話,就是徹頭徹尾的失敗……『不能放棄,絕對不能放棄!』他的心底發出頑強的呼喊,強令自己振奮精神,直面這慘淡的人生,發誓要在絕望中尋找到希望!
見他站直身子,門子過來殷切的詢問他,需不需要休息。張居正搖搖頭,沉聲道:「走吧,師相該等急了。」
穿過花廳、大廳,來到書房所在的跨院前,張居正便看到,卸去了官服官帽的徐閣老,穿一件藏青葛佈道袍,戴一頂明陽巾,正站在垂花門下等候自己。
張居正趕緊搶上兩步,來到徐階的面前,大禮參拜道:「讓師相久等了……」
徐階雙手按住他的肩膀,拍了拍,用力扶他起來道:「你是來傳旨的吧。」
「進屋裡說。」張居正站起身來,輕輕扶住了他的手臂,攙著他走進書房。對陪在徐階身邊的李翔道:「讓所有人都離開這個院子,我有些話要單獨和師相說。」
李翔看了看徐階,見東翁點頭,便朝著張居正一抱拳,退出了書房。
張居正扶著徐階在躺椅上躺下,自己也搬個圓凳坐他身邊。
徐階一直看著張居正,見他遲遲不肯開口,心裡便有數了。緩緩道:「皇上有什麼旨意,你儘管說,老夫已經有準備了。」
「……」張居正兩眼低垂,長長呼出口氣道:「皇上……讓我來問問師相……」說到這,他一下哽噎中,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下文。
徐階卻已從他的上半句,猜出了下半句,他將那一老手向伸了過去。聲音暗啞道:「是不是問我,到底是個什麼意思?」
「……」張居正低垂著頭,淚水終於從眼眶中滑落。
「呵呵呵……」徐階蒼涼的笑起來道:「這才像個皇帝嘛,既然不想留我,就得讓我知道,不錯不錯。」
張居正開始還愣了一下,抬頭看向徐階,卻見老人的淚水早順著深深的皺紋,流到腮邊了。
「師相……」張居正帶著哭腔,跪在地上道:「我們罷朝吧,讓衙門繼續過年,讓百官聯名上書!讓皇帝知道,什麼叫人心不可違!」
「傻話,人能勝得過天嗎?」徐階用衣袖擦擦自己的眼角,朝張居正緩緩伸出手去,深吸口氣道:「還記得當年你告病回鄉,我跟你說的那幾句話嗎?」
「記得。您當時跟學生說的是『做官要三思,思危,思退,思變』。」張居正聲音暗啞道:「可這個時候,這麼多人需要師相您護著,您老這一走,大家怎麼辦?」說著他伸出雙手,緊緊抓著徐階那隻生滿老人斑的枯手,眼含熱淚望著他。
「老師老了,不中用了,不能給你們遮風擋雨了……」徐階也抓住了張居正的手,緊緊地捏著,壓低了聲音道:「這些年,為師護著的那些人,就要拜託你了。」
「學生,學生……」張居正搖著頭,哽咽著答道,「只怕他們不會讓學生繼續在朝堂待下去了。」
「能不能在朝堂帶下去,不在他們,在你自己!」說到這裡徐階的聲音變嚴厲道:「老夫的教訓你沒看到?在這個大明朝,什麼都是虛的,只有聖眷是實在的……」說這話時,徐階語調中充滿凄涼,但很快又恢復冷靜道:「你是皇帝的老師,簡在帝心的輔臣,明著動你他們不敢來,暗著整你也不敢太過分,你只要小心謹慎,忍百般不能忍,韜光養晦,捱過這最難的一段即可……」
「難道只能被動挨打嗎?」張居正黯然問道。
「當然不是,防禦有被動防禦,也有主動防禦。」徐階向他的弟子,傳授著高端烏龜功的心法道:「採取主動防禦,便有可能化被動為主動,使局面向有利於自己的方向發展。」
「那學生該如何去做?」張居正問道。
「你要做好三件事。第一,你把老夫去意已決的消息帶回去,就可以重拾帝心了。」徐階緩緩道,見張居正要說話,他一抬手道:「聽我說完,非常時期行非常事,人再強強不過天,老師不能跟皇帝硬抗,不然會禍延子孫,也會讓你們跟著遭殃。」早些時候王襞的話,將徐階的信心徹底摧毀。如今的他,已經不再打算硬撐下去,轉而開始考慮『後事』了……離開後的事情。
「但老夫的聲望擺在那裡。」徐階有些自傲道:「如果我不心甘情願的走,皇帝還真無法收場。勸我主動歸隱,是個莫大的功勞,你要拿到,不能讓別人佔去。」頓一頓道:「不要擔心朝野非議,只要老夫不在乎,誰也不能拿你怎樣,至於區區蜚語,讓他說去就是,大丈夫立身處世,焉能不被人議論?」
「師相……」張居正這一聲,充滿了感情,他知道,此刻老頭是掏心掏肺,要助自己最後一臂之力了。
「雖說聖眷最重要,但當今聖上柔弱,並不能保你在朝堂安穩,所以還需要再做一件事。」說完第一件事,徐階接著說另一樁道:「那就是上書皇帝,把高肅卿請回來。」
「這……萬萬使不得,」若非是此情此景,張居正都要以為,是不是老頭在試探自己。不由連連搖頭道:「他是老師驅逐的政敵,我怎能做這種親者痛、仇者快的事兒呢?」
「顧不上那麼多了,現在一切以你為重……」徐階的老臉上寫滿堅決道:「這樣做有三個好處,一是皇帝肯定高興,知道你是心向著他的;二來,高拱也會感念你,加之你們本來關係就不錯,加之他是個吃軟不吃硬的直人,這種人只要你放低身段、曲意奉承著點,還是好相處的。」頓一頓道:「三來嘛,這個活土匪一回來,肯定是要喊打喊殺的,把那些人的矛頭全吸引到他身上,你的曰子就會好過得多。」
「這樣做唯一的壞處,就是你又要受些非議。」徐階把張居正從地上拉起來道:「還是那句話,些許非議算什麼,世人最是健忘,過不幾年就不記得了……想當年,先帝在上書房的柱子上,寫了『徐階小人、永不敘用』八個字,對我恨成那樣。可後來還不是重用了我?人在官場上,要一直往前看,過去做錯的事情,就讓時間來彌補吧,關鍵是把現在的事情作對,未來一樣會輝煌。」
徐階絮絮叨叨的說著,張居正垂淚聽著,他知道,這是老師最後的耳提面命了。直到此時,他才真正體會到,有一個關心自己、愛護自己的老師是多麼的幸福。
曰後天各一方,雖然可有書信往來,但這種諄諄教導,恐怕再也沒機會聆聽了。
「把這兩件事做好,可以保你安穩。但想要施展抱負的話,還得有第三件事,隆慶一朝,你怕是爭不過沈拙言了,那就把目光放長遠,想辦法去教太子吧……當今縱慾無度,不是長壽之相,未來終究是太子的。你只要把這三件事情做好,就任他們折騰去吧,看誰能笑到最後。」說了這麼多話,徐階深感疲倦,鬆開張居正的手,靠在躺椅上道:「你也不用太過擔心,我雖然不在了,但趙貞吉、朱衡他們都在,你們曰後相互幫襯,團結一心,沒人能欺負得了你們。」
見徐階已經把他將來的路,考慮的十分周詳了,張居正心下大定,師生倆又說了許多體己的話。徐階也把最擔憂的心事說出來:「這些年我一心撲在朝堂,對家裡人疏於管教,幾個逆子都不成器,搞出了不少是非。」
張居正點點頭,這個他當然知道。
「老夫在時,自然沒人會說什麼。」徐階憂慮道:「但我一旦致仕,難保會有政敵以此攻擊我。」
「師相放心,」張居正知道徐階的意思,就差拍胸脯道:「幾位世兄的事情,包在我身上,不會讓人利用他們,給您添煩惱的。」
「那就多謝了。」徐階客氣道。情緒本就低落,又說了這麼多,他也真累了,便流露出送客的意思道:「還有沒有要問的?」
「真有個問題,一直在學生心中很久了。」張居正道:「今天不問,怕以後再也沒機會問了。」
「問吧。」徐階強打起精神道。
「學生雖然平生從不服誰,」張居正面色複雜道:「但不得不承認,沈拙言確實處處壓我一頭……您為什麼會一直支持我,而選擇打壓他呢?」
(未完待續)